8月是日本盂兰盆节的月份,举国上下迎来「盆休」,回乡祭祖的和出国旅游的人潮分成两拨。我和伙伴两个羁旅异乡的人,觉得呆在家里也不像回事,于是也打开手机查看机票信息。别的地方都贵到吓人,唯独一个北方的城市,走转机的话还算可行。于是即可拍案决定,把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作为此行的目的。
近几年旅游的机会变得多了起来,决定一个出走的行程也变得容易了许多。上次母亲传来讯息,问我此刻在做什么。我说我出来旅游了。那一头立马露出焦急的气氛,母亲说:儿子你能先把家庭建设好,再环游世界吗?听罢我也立马做出不耐烦的反应: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仿佛是一场约定俗成的戏码,台词直来直去没有一丝顾虑。然后母亲传来一句:你也要想想我。
对于海参崴的认识来自初中地理课本上那个远东地区的终年不冻港。虽然后来我才知道,它一年里有四个月还是冻住的,只是可以依靠破冰船维持航运。我有种被欺骗后的震惊,难以置信一年有三分之一都冻住了还敢叫不冻港……
海参崴机场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盒子,下飞机的时候温差太过明显,即使是在北半球的夏季最热的月份,单薄的一件T恤在这里也显得太不合时宜。来接我们的司机英语说的不错,但是他告诉我们,在这里其实英语说不太通。机场到市区大概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为了打发无聊,我开始和司机搭话。我问他一些日常打招呼的用语用俄文怎么说。其中几乎所有的内容,他即使重复了两三遍,我还是没能复述出来,只能笨拙地傻笑。直到他说,When you want to say goodbye to someone, you can say: До свидания(达斯维达尼亚).
我眼前一亮,好像这个俄文词汇触发了什么记忆一样。
「孤魂野鬼天涯,永远也等不到的船,就让我沉入黑夜,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脑海里自动开始播放这首歌,合着这座俄罗斯远东城市的夜色,好像在给这次旅行定下了一个不那么明朗的基调。
第二天早上我才明白,不明朗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清晨的天空阴沉得像是浑浊的湖底一样,我把头探出阳台,外面建筑都蒙上了一层灰度,不远处东正教教堂醒目的洋葱头圆顶也显得更有庄严肃穆感。好吧无所谓,或许这才是这座城市本应具有的色调。
我们在Airbnb上报了一个当地的旅游团,团里除我们之外还有两组同伴。一组是来自韩国的情侣,浩贤和恩菲。还有一对日本夫妇,雅美和她的印度裔丈夫。而令我们开心的是,我们两个中国人,正好还会一点日语和韩语,在这个团队里就显得非常调和。领队的小哥名字叫Yura,是海参崴当地的大学生,他只有21岁,笑起来很腼腆。和团里的人打招呼的时候,看到短袖的我瑟缩成一根长白山的人参,Yura问我,你没带外套吗?我说,我们来的地方热得要命,所以只带了防晒霜。恩菲姐姐告诉我们说附近有一家百货公司,可以去那边买衣服,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昨天刚买的。Yura无奈地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我,是他上课日子穿的校服。
我穿上战斗民族的校服以后顶着海岬的狂风自拍了几张,直到恩菲姐姐发出了「哎一古」的声音。
同样被海风雕刻的礁岩海岬,同样是雕刻着海岬的海风,但我在这里和在济州岛或垦丁感受到的都不太一样。济州岛的海风凄厉,宛如劫后余生的悲歌,垦丁的海风温柔,催化着万物生长,而海参崴的海风带着一种孤独的低沉回响,像是一位沉默的哨兵吹出的一支口琴曲。Yura告诉我们,他面朝的方向是俄罗斯,但他左手指的方向是中国,右手指的方向是北朝鲜。
也许是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这座城市背负了太多的孤独感吧。我想起早晨去海参崴火车站寄存行李的时候,看到了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从遥远的东欧来的货运车,而在终点守望着的海参崴火车站,每日同时又将这些短暂停靠后的列车送上漫长的归途。它像是一座孤独的灯塔,像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的那艘沉舟。
这座灯塔具象成为那座伫立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入口处的托卡列夫灯塔。到访这座远东最有名的灯塔时,阴霾的天空时不时泼洒灰色的雨水,和周围的海浪混杂在一起,而白色的灯塔仿佛伫立在世界尽头的海水中央。《七月与安生》的最后一幕便是在这里取景,它是叛逃命运的人流浪的终点。
望着灯塔发了一会儿呆,回想着七月与安生的故事。剑拔弩张争吵之后,冷暖自知的拥抱,电影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在我眼前。我想起我自己的那段青春岁月,虽然没有电影里演的那般动荡不安,但有那么几页,也曾经在最繁茂的盛夏,被最冰冷的雨水淋湿过。
晚上回到民宿,独自一人靠在沙发上想事情。想过去和未来,自己的原生家庭以及未来可能会有的再生家庭。
想到上次我妈给我发来的讯息。提到她的时候,我有时候说「我妈」,有时候说「母亲」,要根据这句话的语境。母亲在我身上打下过很多烙印:她是一个复杂的人,她也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她是一个咬着牙齿过日子的人,但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想到昨天司机教我的那句「达斯维达尼亚」,又顺着想起印象最深的与母亲的两次别离。一次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杭州念大学的时候,在动车站我第一次凝视着她的身影直到被自动扶梯隔断了视线。第二次是我来日本以后,春节里她来看我,旅程结束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多吃点看你那么瘦!」,我来不及回答汽车就开走了。
青春期里我叛逆的次数数也数不清,长大之后一有机会就会毅然远走高飞。而母亲面对她这个薄情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怨恨和悲戚同样也构成了她的这段漫长岁月的底色。
第三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时间,沿着海参崴市中心大道走到胜利广场。广场上矗立着远东苏维埃战士纪念碑,这座纪念碑为纪念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而建,很多城市都有这样的纪念碑,来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某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广场上有一个大爷大妈团,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导游中文说的很流利。广场上的鸽子欢迎大爷大妈们的到来,欢欣雀跃地停在他们的肩膀和手臂上。
讲解完这座纪念碑和它西侧的市政大楼之后,导游说,广场的东侧有一家三层楼高的纪念品商店,可以到那边去买点纪念品。而大爷大妈们大多无动于衷,继续和鸽子们嬉戏。2019年的大爷大妈们,已经开始学会对导游的消费诱导充耳不闻了。但是我和同伴却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于是决定去那栋纪念品商店看看。
纪念品商店里有各式各样的俄罗斯套娃,还有显示出他们战斗民族风采的军事武器模型等等。我看到一个音乐盒,是以莫斯科红场上那座有名的圣瓦西里大教堂为造型制作的。拧开发条之后,它叮叮咚咚地唱起了那首苏联民谣《卡秋莎》。这个音乐盒让我十分喜欢,我决定把它买下来。
三天的旅程结束,同没有落日的金角湾大桥送别了又一个平凡的日子。不久之后夜幕降临,这座城市原本就没有什么烟火气,阴云笼罩之下更甚。但这样一来,也符合了我造访之前对它的印象。之前的印象里好像提起俄罗斯,远东,就会想到苏联,想到英特纳雄耐尔,想到峥嵘岁月,想到穷途末路,想到孤独……
或许我本就是这样悲观主义的一个人。很多人说,成年之后身上的一些性格,想不明白的话就去从你的原生家庭去寻找答案。有一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思考它,像把油门催到底似的在这条道路上狂奔,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不过现在我暂时不想了。有没有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
提起过去和未来,我会说:曾经我的日子充满苦难,而今正在渐渐光明。
或者也可以说:曾经我们的日子充满苦难,而今正在渐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