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老家,记忆深处的繁华

清明节回了一趟老家,阴仄的街道,狭窄的水泥路,拥堵的车辆,空荡的巷弄,干浅的河流,旧陋的老桥……

站在小港的桥上,双手摁着桥杆,四月的清风吹着指尖,拂动着时光。俯瞰,远眺,皆是流淌的岁月,是沧桑了时光的河流。
这条河分开又合拢,把赤水老街围造成一条船,一条溯游而上的船。船头是将军庙,船尾是镇政府。风水宝地,水涨船高。
回望时光,老人们总会泛着浑浊的泪花,动容地述说那段历史:咸丰四年,水打广昌县……唯独白水(赤水镇曾称白水)安然无恙。还连带一段“卖边盘”的动人故事。读过书的老一辈,胸中有墨水,他们总是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关乎家乡,关乎赤水。童年的夏夜,孩子们总爱坐在墙脚下的石凳上,听老人们讲古,讲神、讲鬼、讲人。可惜这些爱讲故事的老人如今大都已经作古。    
岁月绵长,淡漠了人事。只有记忆依然在窄窄浅浅的河滩间汩汩流淌。
家乡的河水,拍打着幸福的浪花
水从源头来,到达船头,分为左右两条河,一条叫“小港”,一条叫“大港”,以前的大港水好满,一直漫到大麻条石铺就的码头,女人们喜欢赤着脚扎堆蹲在麻条石上,或坐在洗衣凳上洗衣服,聊家长里短。小港有沙滩,水流居中,在没有自来水,甚至连压水井都还没有的年代,人们在沙滩上用铁勺挖沙井,用水桶挑水喝。那片沙滩留下了我们的脚印,河水又把它们冲刷干净。这两条河,也是当时的水路要道,大家做房子运送木料就是借助小港水运。儿时,时常可见水上筏子,筏子上一人、两鸬鹚,那一对鸬鹚特别漂亮,善啄鱼。
大港、小港的沙滩见证了我们的童年,也见证了人们的劳苦与欢乐。夏天的早上,我和姐姐搬着板凳和搓板,提着一家人的衣服,踩着粗粗细细的砂石,女孩儿们一字排开坐下来,一半水里,一半沙上,开始洗洗刷刷,甚至用木锤敲打。现在也想不明白,以前的衣服怎么会那么脏?洗着洗着,凳子或搭搓板的石头会往下沉,河水也会慢慢地上涨,于是,板凳和搓板也要不断地上移。
浸泡在水里的时刻总是说说笑笑,笑声点亮了浪花,也招来了成群的小鱼儿,鱼的小嘴儿吸吮着我们浸泡在水里的脚,痒酥酥的,赶不走,只能不断地踢打着浪花。
中午,女孩儿总喜欢趁大人午休时,拿一双凉鞋或一块手帕假装去洗,其实是偷偷地跑到河里翻石块摸沙夹鱼。男孩子会用盆装好油伴的饭,上面蒙块纱布,纱布上剪一小口,放置水里浸鱼,等那些怕怕仔钻进脸盘里,就迅速搬起来,把水漏掉。我们摸沙夹鱼纯粹是好玩,而他们是为了一顿鲜味。无论怎样,这条小河都是我们的乐土,它浸泡着我们的童年。
傍晚的沙滩最是热闹。河里满是洗澡戏水的大人和小孩。胆大的男孩子,也有个别女汉子,会跑到桥墩上去,从桥墩上跳进水里,扑通一声,溅起大水花,也唤来阵阵尖叫声。当然也夹着大人们的叫喊声和训斥声,还有不少光着屁股的小男孩从桥墩上纷纷蹦入水中。河滩上满是大人和孩子,收被单的,挖沙井的,挑水的,挑粪桶浇菜的,看护小孩洗澡的……  
夏天的小港,连河滩都裸露着幸福。
有一条黄狗跟着主人跑进河里洗澡,而且总爱踏着波浪横渡到对面沙滩。沙滩上脚印纷乱,热闹非凡。摇晃的水桶,沉重的扁担,不仅踉跄了脚步,更压弯了刚刚成长的脊椎,所以,未成年的女孩子也多半都在河里洗澡,因为可以免去挑几担水的艰辛。
大港、小港,即使到了晚上也安静不下来,还有干完了活晚回的男人,光着膀子钻进水里,拍打出水花的声音。成年的女孩也偶尔约几个伴于夜间躲在小港里嬉戏。这儿偏僻些,不像大港那边,行人坐在桥墩上纳凉,借着夜色和灯光,河中光景便一览无余。
每逢过年,河滩上最热闹了。大人在家里炒花生、做糖酥豆、压炒米、碾冻米糕等,小孩子们便打赤脚,把家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全搬到河里去洗。没洗的随意丢在沙滩上,抓一撮稻草,沾上洗衣粉,就着沙子使劲儿搓,把所有的污渍都搓干净了,搬到水里汤洗干净,整齐地排放在沙滩上,要是逢上太阳天,那些锅盖、桌凳晒得白白光光的,叫人看了只想咧嘴笑。这种大动干戈搬家式的清洗,年底有两次。一次是农历十二月十五日前的漾勤日,一次便是年三十,总之新年前一天,得把所有的东西再洗一遍,洗得彻底,迎接崭新的一年。等到家里的门窗都洗干净了,小孩子洗头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个年便也过得干净踏实而又圆满了。看着白净光亮的锅碗瓢盆调羹勺,围坐桌前,年夜饭吃得格外地香。
沙滩,浪花,让回忆充满笑意。跟着母亲过河去对面沙滩上收被单,贴着沙滩铺满了各色各样整齐的布单子,此时站在天地之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多彩的喷香的梦境。那香味来自白云,来自太阳,来自洗衣粉,来自五彩缤纷的遐想。那情景,那盛况,永生难忘。找到自己家的被单,和母亲一人一边,各自拉住被单的两个角,同时向上向下用力一甩,再四角合并对折,一直对折到仅一小块大。然后抱着香香的被子贴着鼻子闻,随母亲提着桶子,趟过小河,踩着浪花,心里漾溢的是满满的成就和幸福。
守岁的晚上,躺在散发着洗衣粉的馨香混合着太阳味儿的被子中,枕着爸妈包的压岁钱纳福,新年的所有美好憧憬都会入梦。
集日的老街,人流挤破了书包
 现在想起来觉得非常震撼,那时赤水的当街日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何如此热闹繁华?我总觉得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场面,远远不及儿时赤水的繁华。只要逢到集日,中午放学和下午上学,就得在人流中硬挤,根本找不到缝隙,那简直是一场战争。等到钻出人流,一定是蓬头散发,书包不死死抓着,书包带也是必定被挤断的。是啊,四面八方,做生意的,不做生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集来了。五天一个集日,总要囤积点鸡蛋、果蔬到街上去换点油盐火柴等生活必需品或是布匹、鞋袜等“奢侈品”。除了本镇各村各户人家,周围县城乡镇石城、宁都、驿前、塘坊、大株、新安包括县城小商贩都来摆摊赶集。那时的人真多,特别是正午十二点到一点,所有的人都汇聚到街上,买的赶紧买,卖的赶紧卖,好赶回家,一时间你挤我,我挤你。
大街街道面对面两排摊子,摊子前各一排地摊,各种萝子、抬箕,地上挤挤密密,只有人家的店门口留道缝隙。蠕动的人流和嘈杂的买卖声、讨价还价声、叫喊声,甚至吵口骂人声,在街市上交织混合。
各个店里挤满了人,生意兴隆得无法招架。特别是小吃店,用钱换得抽子,再拿抽子换得水粉或油条,这是何等的享受和自得。奢侈的大陆粉,多数只有男人们舍得吃。有些爱喝点小酒的男人还坐在猪仔寮里的小方桌上,温上一碗酒,点上一份花生米,边聊边喝起来,满脸通红地天南海北。开店和摆摊做生意或是做手艺的人,多数没空吃午饭。非得等到赶集的人都散去了,才能匆匆扒拉几口饭充饥。
那时有店面的人家,最是吃香。坐在店里看着拥挤的人流,特别是供销社的职员,不知何等清高,总是傲慢地睨视进店的顾客,从不主动问:“你买什么?”  而是懒洋洋地拿起商品,放柜台上。总免不了和顾客吵几句,似乎这样才显身份。店里商品琳琅,化妆品、布匹、鞋袜、衣物等等,好多柜台,供销社的店面简直占了大街的半条街。对面是钉秤子、修钟表的、卖小吃的、炸油条卖水粉的店,还有几个南货店连在一起,店挨店,老板站在柜台里面,外面一把长凳,坐着的,走着的,靠着柜台的,都是人,不留一点空缝。
第二等次的是摆摊子的,他们凌晨起来摆好摊子,站好位置;到了年前要前一天晚上摆好摊子架,就是两把长凳,一张门板。也有专门在自家门口摆摊租给别人卖东西的。也一样要早早摆好摊。临时放地上卖的最心酸,来迟了没地方放,哪怕一只抬箕,也容不下,靠在人家摊子前侧边,不能挡了人家的视线和空隙,店门口也要留点路给别人,实在很难找地方,但最后总有办法挤下自己的商品。
最繁华豪壮的是卖葛薯的季节,石城人的葛薯产量最多,皮最薄,味道最鲜甜,他们总是在集日前一天的晚上就到了街上,好家伙!在大街中间的一条过道上摆满了葛薯,一家一堆,街上连成一脉长长的连绵起伏的白色小山,从我家的巷子口一直摆到大街桥头。他们晚上就睡在葛薯前守着直到第二天赶集出售。到了下午,街上除了垃圾便空空如也。销量之大,生意之好,让我感叹老赤水人的消费能力。
摄影:叶志华
横街的建筑最有特色,光一个张家祠堂,就居住了十几户人家。如今破篱烂壁、墙倾脊摧、门楣生草的高门深堂,曾经何等风光!张家、罗家、李家……家家家底殷实。曾经的铁器社就设在横街,冬天打爆米花的也多在横街,剃头修鼻毛掏耳朵的更在横街,横街是条老手艺街。赤水修表、镶牙、理发、钉秤曾名扬广昌。横街的房子都是长木门,多扇相连,外加锁,里有长长的门杠,夜里用来栓门挡盗。每一道门进去,里面就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一座深而长的房子,里面住了同姓氏的多户人家,有上厅堂、下厅堂,上下厅堂间有一个天井。前门在横街,后门则面对小港,门旁多猪圈。前门旁侧皆开一窗台,有两扇活门,可开可卸,用来摆放商品。横街不设摊位,只在街道两侧摆满箩筐、土箕等,仍是热闹、拥挤,人挤着人,衣服蹭着衣服。两只脚走街的年代,即使街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就是挤。横街的油条很大,水粉很滑,糯糍很腻,勺子糕很薄很香,粉匹很有韧性,布鞋垫很厚很结实。横街还有算命先生、书法先生。当然赤水本就是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地域。光过年的书法摊就有两家:大街的曾氏书法名气最大,其次是横街的罗氏书法,常有其他乡镇的书法爱好者慕名前来求字。也有许多像家父一样的家庭书法家,给自家和亲戚写写新年联和婚联寿联之类的。  
横街很长,一直通到小学中学,东连百尺桥,西连姚家坊桥。
横街的粮管所,是回忆中的痛。用粮票排队买米的艰难,爬上粮仓推米的惊悚,还有排了好久的队没买到米的失望,更有挑着超过体重的两箩筐米压得呲牙咧嘴的疼痛与窒息般的喘息。最痛的记忆是,米里爬满了白色的小虫子,甚至每餐的饭碗里也躺着怎么洗都洗不完的米虫。父亲总是安慰我们:“米虫消食,有营养。”当然,关于米也有无穷快乐的经历,那就是到严坊的粮管所去装谷壳,看着谷粒快速地流入漏斗和管子,立即分成米和壳,觉得那是个奇迹!我们经常跑到谷仓里去拿着木耙子把谷推进漏斗口,记忆中谷仓是倾斜的,很滑很刺激。挑谷壳也是轻松而快乐的事情,因为谷壳没有重量,只是路途有点儿远,但比起去上坪砍柴,那简直是神仙活儿。
集日最拥挤的要数大街的桥头和电影院的巷子,那两处,我是不敢去挤的。除非到了午后,人们都满意地挑着担子回家去了。
收回记忆,繁华远去。
清明过后,街巷寂寂,村落无声。
期待,再回老家,幸遇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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