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探险,地下相逢
发现地心秘密
十多年前,晋浩看了一部英国恐怖电影《黑暗侵袭》,影片讲述六个女孩相约进行一个探险旅行,来到岩洞中,突然爆发的崩塌封住了山洞的入口,让她们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六个女孩在黑暗中探索时遭遇秘洞怪物疯狂噬人。
这个电影让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原来地下的世界这么精彩,充满了未知性。那个时候的晋浩早已经是个户外爱好者了,基本每周末都会出去混,那些大同小异的户外项目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劲儿了。电影之后,他开始在网上搜索成都周边的洞穴。网络不太发达,能找到的洞穴资料也很少,他把自己将要探索的第一个洞穴锁定在了邛崃。
挑了个周末,拉着同事就去了。第一次洞穴尝试,几乎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很紧张,洞穴入口非常小,像家里的门那么大,里面有开阔的空间,分了好几层,有很多岔洞。”那个时候,几乎谈不上装备,他们买了工地用的头盔和头灯,照明范围不够广,看不到远处和周边的环境,对于观察很不利,隐约能听到人在说话,还有平时听不到的悉悉簌簌的声音,提心吊胆的,人会有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是那次在洞里看到了蝙蝠、小的钟乳石和沉积物,亮晶晶的,“还挺稀奇的”。
于是,从邛崃出发,晋浩开始了洞穴探险之路。2010年,他和几个爱好者成立了四川洞穴探险队,和更多人一次次走入地下,探索和发现原始洞穴:⼴西最长的地下长廊、贵州最深的竖井、陕西的冰洞、湖南的⼤洞、云南的落⽔洞、重庆的世界最⾼洞⽳⼤厅……
和大多数“高处相见”的户外运动不同,这一群人在近十多年的时间里选择了走向洞穴,大家在地下相逢,打开灯光、照亮地心,在黑暗中用这样的方式,同彼此连接在一起。
(打开灯光、照亮地心)
洞穴:地心的秘密
通俗来讲,洞穴是指人能够进出的天然空间,分原生洞穴和次生洞穴。原生洞穴是和周围岩石同时形成的,比如火山洞;次生洞穴是受外力作用(比如水)形成的,我们现在所见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次生洞穴。洞穴的形态和地形不同,平洞可以直接进入,竖井可能会深入几百米,需要绳索,水洞可能需要划船进入。中国原生洞穴主要集中在西南:贵州、广西、云南、四川和重庆,贵州洞穴尤其多;广西以天坑出名;重庆山多,水系丰富,容易形成垂直性的竖井;云南洞穴大部分没有被探索发现;四川洞穴主要在宜宾泸州、江油和广元。
洞⽳探险不仅是⼀项依靠绳索技术,满⾜⼈类猎奇⼼理的新兴探险运动,还是⼀项集地质、⽔⽂、⼈⽂、⽓候、医学、动植物学等为⼀体的综合性极⾼的团队⾏为。目前来说,国内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知名洞穴都是被英国人和法国人探索出来,晋浩介绍,在洞穴圈,更多以新的发现为主,基本上不会去走前人的脚印,这些年国人的洞穴探险能力、本土的探索其实不比外国人差。
山峰有尽头,人可以到达世界之巅,可是地下区域非常大,无穷无尽。四川洞穴探险队在江油探一个洞,已经七八年了,探不到尽头。所以,目前来讲,人无法通过的地方,就是大家所说的“尽头”。“我们目前所发现的洞穴资源不到整个地球的百分之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没有人类到达过的。地心的信息和秘密,我们知之甚少。”
有年晋浩和团队去探索位于重庆的世界最高洞穴大厅,因为特别高,从洞穴口一直降不到底。洞也特别大,头灯所能照的地方都是黑暗,人是全悬空的,被吊在一个绳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降到底,实在累了,就抱着绳子休息。去贵阳探一个水洞,从上午十点半下水,直到凌晨一点才出来,洞里有一条巨大的地下河,他们穿着潜水服在水里漂着,到后半夜冷得不行。“人在这个中间,总是不知道那个终点在哪儿,又未知又有意思。”
根据每次的需求,他们在洞里待得时间不等,五天、十天都有,因为洞穴黑暗带来的恐惧,他也曾经有过,“当你适应那个过程,进洞就像回家一样。”洞里没有时间感,其实五天十天都没有太大区别,反正都是黑夜。有时候他们在进行很长时间的洞穴探索时,和外界完全隔绝,饿了就吃,累了就睡,起来继续工作,甚至不知道是几点。“每逢探洞胖三斤”,这是洞穴圈的一个玩笑定律,有时他们在洞穴里非常累,晋浩曾经在五天时间瘦了八斤,再出来之后就迅速胖回去。他们甚至会觉得这种状态挺好:又虐又享受。
“最爽的过程是出洞的那一刻,觉得回归现代文明:活着真好。”
(最爽的过程是出洞的那一刻)
四川洞穴探险队的过往
最初的四川洞穴探险队,是凭着大家的兴趣爱好去做,松散自由,2015年,纯玩的阶段过去,晋浩在第二年做了件事:把之前的探险队解散,重新组建团队,尝试用商业和专业的模式去做洞穴探险。这个时候,大家达成的共识是:“先把自己养活,以商业来支撑探险行为,让探险队自身有所成长,再反馈给商业版块,有一个良性循环。”
走商业这条路,曾经被其它探险队质疑,觉得他们不纯粹,好像商业化就是为了赚钱。团队顶着压力探索和沉淀,在这两年把商业模式打通后,探险队的实力和影响力都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和提升,大家才看到:这是一个持续可发展的路径,这样才有更多的能量,去影响到更多的人。
洞穴本身跟其他户外运动不一样,涉及的自然学科特别多,没办法单兵作战,每次的洞穴探险任务更像是一支部队行军的状态,需要大家共同协作完成。目前四川洞穴探险队有先锋组、摄影组、测量组、生物调查组和后勤保障组,探险队的队员由经过专业培训的各领域专家组成,包含地质教授、测量⼯程师、绳索精英、⽣物学者、⼈⽂研究员、摄影⼤咖、医疗专家等。
成为洞穴探险队员,大家都经历了这个阶段:从好奇开始接触洞穴,一次次探洞过程中填补了自己的新鲜感和求知欲,慢慢喜欢上它,之后发现洞穴探险还有很大的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这个时候,很多人真正愿意停下来去做这件事。
随着探索的一点一点深入,洞穴探险队员从最早看到蝙蝠都觉得新奇,到后来看到洞穴里面有一条裂缝,会去思考这条裂缝是怎么形成的,如何演化至今,很多时候,洞穴探险队的工作越来越像野生地质调查队,补充了地质专家的缺漏。比如有人研究蝙蝠粪便,有些洞穴里的蝙蝠粪便沉积可以达到两三米,这可能要经过几十万年的沉积,探险队成员通过对不同层面的采样,提取信息,反推地质变迁从而预测未来,“这本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除此之外,每年四川洞穴探险队会做两次面向全国的地质考察和勘探活动,是公益性的,之前他们参与了云南乌蒙⼭贫困区岩溶⽔调查项目,帮助岩溶区数万⼈解⽔资源匮乏问题;在云南贫困县开展洞⽳旅游勘探项目、助⼒于贫困地区经济发展;参与北川灾后重建妈妈农场青少年科普基地项目,“我们的洞穴调查曾经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真的有意义感。”
晋浩说他现在的成就感主要源自于团队,“个人力量太有限了,我希望看到整个团队的成长,然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洞穴探索里。”
(四川洞穴探险队的足迹)
人与人在地下相逢
接触洞穴探险第二年,晋浩遇到过一件奇异的事,现在想想,都觉得有趣。他去到一个非常窄的洞穴尽头,七弯八拐,不知道钻了多久,突然就到了一个洞厅里面。钻进去之后一抬头,面前有一尊青面獠牙的神像。他吓了一大跳,打开灯在周围逛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通道,准备返回,发现找不到来时路了。整个人像钻在一个密闭盒子里,完全懵了。他坐在神像旁,抽了几根烟,想起自己是爬过来的,于是他趴下来,在角落发现了通道。
事后他总在想,这么隐秘的洞穴,我们的先民早已来过,并且在这里造像了。这样的洞穴他遇到过不止一个,也用这样的方式,和不知多少年前的人,在地下相逢,彼此分享这样的秘密。“人类和洞穴的关系非常密切,对于人类来说,遮风避雨,躲避猛兽和战乱,洞穴是一个天然的庇护所。”
晋浩说进入洞穴,他最看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此时你会和外界安全隔绝,洞穴就是一个独立、小型的社会。所以团队的凝聚力或者是相互之间的分享,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会让他觉得特别珍贵。大家真正到了这个团队之后,变成一种奉献型的人,乐于去分担团队里面的角色。
这几年,他们针对普通大众开发了一些洞穴体验活动,成人和青少年的都有,让大家接触和了解洞穴,体验洞穴探险。一开始特别难,晋浩回忆2016年做第一期乐山体验活动时,只能招到几个人,那个时候,大家一提到洞穴就觉得又危险又冷,为什么要去洞穴,经过几年的市场培育,接触洞穴探险的人越来越多,接受度明显高了。“不像之前学习找不到组织,要经验没有人教,瞎折腾,我们有一套成体系的内容,让你从一个小白变成专业的洞穴探险者。”
晋浩说这两年他的收获挺多的,团队人员来自不同的行业、领域,年纪、性别、性格都不同,要把大家融到一起去完成一件事,和不同人打交道,对他来讲曾经很难。“说的夸张点,我觉得我有社交恐惧,很抗拒跟人沟通,但这件事情需要我必须去跟人沟通,还需要跟不同的人沟通。最开始我觉得非常难,效果也不好,如今慢慢积累,我觉得自己好多了,也算是一个收获。”
想想自己,失去过什么吗,晋浩说他本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最初做这件事,家人都不理解,觉得他整天在山里跑,又危险,不知道图什么,为什么不能找个工作,好好上班,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回家。“和很多人一样,我也曾经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做个啥,如果没做洞穴探险,我可能还是朝九晚五,下班去打篮球,周末到户外走走看看,其实也挺好的,但对我来讲,有些太平淡了。现在我心里面有个底,这辈子做完这个事情我可能不会后悔,我想看看这辈子我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这是一条偶然发现然后走出来的路,慢慢成为他的正业,一件非常有确定感的事情。他说自己曾经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喜欢各种竞技运动,但这件事让他真正静下来、停下来,安安心心往前走,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目前对洞穴探险调查队来说,最难的点是来自官方的关注和认可。在英国有五十万注册洞穴探险爱好者,而在中国只有五百人,他们想要通过探险调查队这样的组织,搭建相关的体系,让更多人了解洞穴探险,大家都能参与其中。
“这个路很难走,但也得要有人走,这是件值得我终身去做的事情,如果做成了,我会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一条通向地心的路和一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