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倒蛇冒泡(杭州西湖游记3)

        

十多年前的早春,我独自一人漫步西湖,驻足断桥。雨丝缠绵中,我仿佛看见了柔情百转的白娘子,还有古灵精怪的小青姑娘,正从遥远的传说中向西湖走来。她们从峨眉山远道而来,不是为了西湖的风景,而是那必须轮转十八世的孽缘。
白娘子的手段也太过凌厉,一个眼神就指点小青姑娘唤来漫天丝雨,她趁机钻到了许仙哥的油纸伞下,四目相对,一见倾心。西湖的油纸伞自古天下一绝,梅雨时节,雨中的西湖向来是花伞游弋的世界。许仙擎伞原本只为避雨,却不想钻进了两个如花美眷。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盛开之际,春雨细润万物,悠悠荡荡的小船上,多情的白娘子与憨厚的书生只是几个眉来眼去,就将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撕了个粉碎。分手之时,含情脉脉的白娘子接过了许仙手中那柄定情伞,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就此拉开帷幕。
天还没放亮,一夜未眠的许仙揉着红肿的眼皮,捧着沉甸甸的心思,急不可耐地从清波门风风火火奔向钱塘。在温暖的小屋里,只剩下白娘子和许仙二人温存,调皮的小青知趣地躲到窗根下侧耳偷听。此时许仙正是欲火焚身的年纪,白娘子乃是灵蛇化身,一个刚烈勇猛,一个万般婀娜。干柴烈火的恩男爱女间那层窗户纸一经捅破,自此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许仙原本是杭州城内“保和堂”的小伙计,自从娶了白娘子后举家来到江苏镇江,开了个药铺,自己当董事长兼总经理。白娘子亲自坐堂,药到病除,博得一方百姓称赞。
固执的金山寺住持法海老和尚,决议要拆散这对恩爱夫妻。人妖殊途竟敢苟合,这可不单单是感情问题,同时也是重要的政治考量,讲政治的年代,这样的问题绝不可以视而不见。
被灌了迷魂汤的许仙同志,在大是大非的抉择上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法海,不顾千年相约,用下三滥的手段骗白娘子喝下了烈酒雄黄烧。白娘子好生无奈,为了爱情她不去下地狱,谁下地狱?烈酒烧烂了柔肠,她露出了本相。脆弱的药铺老板许仙同志被眼前巨蛇长长的红信子惊吓着了,嗷的一声就昏死了过去,命若游丝危在旦夕。
好一个白娘子,为了心中那份千年情缘,舍生忘死,历尽险阻,独闯蓬莱仙岛,盗得仙草救活许仙。而无药可救的许仙同志则不思悔改,再一次走进了法海设下的圈套。为了再一次从法海和尚手中救出心智迷失的丈夫,已身怀六甲的白娘子只好与青儿姑娘合力大战法海,她们请来虾兵蟹将,将长江倒流,水漫金山,触怒天条,闯下了塌天大祸。
即将奔赴刑场的白娘子在凄风苦雨的长桥边,与失魂落魄的许仙同志不期而遇。往事涌上心头,这一湖碧水呀,容得下星光日月,为什么就容不下这旷世的情缘?

冷雨中,长桥边,白娘子与许仙默然相对。此时,大山的那边,西溪湿地的草滩上,一个牛背横笛的牧童,正在引颈高歌:“正月梅花开满林,许仙西湖去游春,白娘娘一见中了意,小青作法起乌云。二月杏花白如银,叫船摇到涌金门,白娘娘上岸把伞借,许仙讨伞结成亲。”
美丽歌声唤醒了许仙,他幡然悔悟,面向白娘子信誓旦旦:从此,陪你走过晓风残月,陪你度过斜阳如血。你是一湖碧水,我就化身那巍峨的高山,你是一湖唯美的菡萏,我就是那缕围绕它流浪的紫烟,海可枯,石可烂,我爱你,永不变。就这样,白娘子和许仙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喜添婴孩,合家团圆。
可恨那法海怎肯就此罢休,这回他搬来了佛界中法力无边的韦驮菩萨,将白娘子生生地镇在了雷锋塔下,血淋淋地葬送了一对美满姻缘。很小的时候,我就从长辈们那里听到过《白蛇传》的故事,对法海那厮历来嫉恨如仇。好多好多年前,童年往事回首时我还改编了一首童谣,宣泄过我的爱恨情怀。

拉大锯,

扯大锯,

接姑娘换女婿,

姥姥门前唱大戏。

 

门外真的演大戏,

许仙白蛇断桥遇,

人妖都是炎皇后,

为什么越是妖精越美丽?

 

宝塔镇住了白娘子,

法海“秃瓢”太可气,

欲擒老贼金山寺,

只恨手无回天力。

 

我上南山,

我学武艺,

逮住“秃瓢”下地狱,

人间从此无悲剧。

曾听过夏衍先生创作的《京剧白蛇传》,戏台上凄凄切切的白素贞怀抱婴孩颤声高唱:“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断桥亭重相爱,患难中生下你这小乖乖,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抚养娇儿无病无灾……又谁知还是这个贼法海,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两分开,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这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
那段撕心裂肺的唱词,让我眼泪哗哗奔流。我痛恨道貌岸然的法海和尚,同情仅仅只是想要过一个普通人生活的白素贞,还有那个舍命相随的青儿姑娘。
夏衍先生曾出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部副部长,是个戏曲作家,曾将《祝福》、《林家铺子》、《在烈火中永生》等小说改编成现代电影。他本人在文革中度过了八年零七个月的“监护”生活,留下无法治愈的残疾。复出后当选为中国影协主席,获得了国务院授予的“有杰出贡献的电影艺术家”荣誉称号。不管他的政治立场如何,他在《京剧白蛇传》中对爱情的呐喊,对权势的控诉,的的确确体现了一个普通善良人的价值取向。
夏衍先生是杭州人,他把一个活脱脱的白素贞放在了戏剧舞台上,不知掏干了多少人的眼泪。之所以对夏衍先生有着如此高的评价,是因为我在一本书里曾看到过这么一段文字,政权更迭之初,张爱玲被邀请去参加一个会议,一进会场她便惊奇的发现,曾经熟识的人全都穿起了清一色的新时代大众服装,用同一个模子刻出的腔调对她嗤之以鼻。莫名的恐惧立马涌上了张爱玲的心头,她决计即刻离开这个随时都会将她抛落万丈深渊的地方。据说那之后为她提供赴香港求学通行证的人,正是夏衍先生。

忘记了什么人曾对我说过,看断桥残雪的最佳地点是与雷锋塔遥遥相对的保俶塔。雪过天晴后登上宝石山,俯瞰银装素裹的西湖,远远望去,桥的向阳面已冰雪消融,而桥的阴面却依旧白雪皑皑,桥身似断非断,若隐若现。
桥未断,人远去,断肠处,冷风蚀骨,可叹那白素贞的冤魂是否还被困在雷峰塔底无尽的阴暗中?我坚信,美丽善良的白娘子应该是在雷峰塔尚未倒掉时,就已被学成一身好本领的小青姑娘救走了。雷峰塔倒塌时冲出来的那股青烟,应该是与大宋年间,被张天师镇在龙虎山深井里的一百零八位地煞天罡一样魔鬼,无意间被天朝大官放入人间。
多年前曾心血来潮,为我喜欢的史上不论是神话里,还是现实里的知名女子各写一首小诗,这其中就有白娘子和小青。 

   白素贞

百年修得同渡船,
做人为啥这样难?
西湖风柳桃花艳,
只怪男人太缠绵!
 
法海老秃瓢,
生性太凶蛮,
一指神弹,
就断送了旷世好姻缘!
 
许仙绝非好儿男,
智商实在太可怜,
耳根太软,
怎么可以轻信小人的谎言?
 
雷峰塔下苦度日,
孤独莫过心清寒,
断桥飞雪今何在?
回眸一念已千年!
 

    小青姑娘

同是西湖风雨天,
却将那门好事,
便宜了,
素贞那个小蛇仙。
 
姐姐妙手可回春,
俺也捻沙能成丹,
看他们地覆天翻,
俺为啥不能凤倒鸳颠?
 
水漫金山寺,
倒掉雷峰塔上砖,
只要是亲人们平平安安,
哪怕是跳火海上刀山!

法海镇住白素贞的雷峰塔就位于西湖岸边的雷峰山上,此塔乃当年吴越国王为庆祝爱妃得子而建,雷峰夕照的美色已成千古绝唱。然而大名鼎鼎的雷峰塔却是屡遭磨难,北宋宣和年间农民起义首领方腊帅众占领杭州,与北宋前来救援的十万大军在此浴血厮杀,双方对峙中,雷峰塔遭到重创。
南宋初年,宋兵以钱塘江为阵地,与南下的金兵展开拉锯战,本已残破不堪的雷峰塔再遭创伤。明嘉靖年间,倭寇入侵杭州纵火焚塔,一把大火烧毁了塔中所有木制檐廊,只剩砖砌的塔心。清朝末年,因盛传塔砖有辟邪作用,一些附注“杭儿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风雅的杭州人纷纷赶来,将雷峰塔砖基本挖空,导致屹立千年的雷峰塔摇摇欲坠。
就这样,1924年9月25日下午1时40分,雷峰塔终于不堪负重轰然倒下。一时间尘埃蔽日,鸦雀惊飞,那一缕缕冲天烟尘中,究竟有没有白娘子的魂魄都无需重要了,温柔多情的白娘子在人们心里早已成了神仙,西湖断桥上的故事连同她和雷峰塔的名字,千秋万载,永远传唱。
在中国,没有一座佛塔如雷峰塔般被历朝历代的人们所牵挂。当年雷峰塔倒掉之时,隐居在塔旁的那位曾做过婉容老师的陈曾寿,在听完那一声巨响之后,他想到的不是白素贞的千年沉冤,而是大清的末日。哀伤之余,提笔写了一首《浣溪沙》:“修到南平数晚钟。日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这是对一个没落王朝的挽歌,无法阻挡的则是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

雷峰塔倒掉之时正是二十世纪伊始,中华大地风云激荡的时节。民国初年,摩登时代,群英际会,美丽的西湖,腾飞的杭州曾经引领过民族的希望。然而,传承千年的帝制虽已退出历史舞台,但是民主共和的道路依然是那么的坎坷,其艰苦卓绝的步履超出了仁人志士们的最初想象。
面对西湖,我的思绪再一次飘回这落雪的断桥,它曾孕育过人们心目中最纯洁最高尚的爱情。一个非主流的女人,美丽温润而刚直无畏,为了人性的追求,为了爱的张扬,她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以舍去千年的修炼。这女子并没有过多的奢望,她只是想真心的面对一个男人,倾情地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如此小小的愿望竟然遭到世俗和权力的不许,为武林正统的说教者们所不容。
在雷峰塔倒掉七十年之后,一座按照古雷峰塔原貌重建的新塔在西湖南岸拔地而起。在新塔修成不久的六月间,我曾乘坐现代化的电梯与朋友直达塔顶,登高四望,山光水色,杭州西湖美景尽收眼底。徐徐微风中,我仿佛越过了千年的藩篱,看到那传说故事中的小船,正披着蒙蒙春雨向清波门方向缓缓而去。
无蓬小船,蓝天艳阳,那油纸伞下相拥的恋人,是当年的许仙和白娘子吗?我耳畔也悠悠地传来的正是那首听过了千遍万遍也不厌倦的歌:“西湖美景三月天哪,春雨如酒柳如烟哪,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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