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郝坚持说自己的高反症状，在从4000多米的观景台下来后到达了顶峰，顺带着把我的头也说疼了。为了抵御这种由于缺氧带来的头痛，我睡了从7月份入职以后最长的一个觉，做了许多辛苦又难过的梦，一觉醒来，一切症状已经和梦里的情绪一起消散了。
天气比昨天还要糟糕。云雾已经降落到了海拔2900米的三号营地，酒店院子里雾气昭昭，甚至看不清街对面的高大水杉树。调度室里的大爷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我说，下山的班车马上就来，再等一班要40分钟。我急了，留了阿郝在原地缓释他迟迟退不去的头痛，自己跑上了酒店二楼的房间，拎着28寸的箱子和两个摄影包，狂奔去退房，再去巴士站。这一气呵成的勇猛连巴士的司机都连声叮嘱我慢一些。坐到空空的巴士车上才隔着口罩长喘一口气，眼镜镜片瞬间被雾气遮住，像巴士的车窗一样。
今天似乎比昨天冷了许多。
巴士在云雾中一路向山下驶去，大约每隔几分钟，就能与一辆上山的满载巴士错车。不知道顶着云雾上山的游客抱着怎样的心情，侥幸还是随缘，擦肩而过的瞬间，看不到表情。
海拔表上的数字飞快的下降，大约在2300米的时候，坐在我前排的阿郝突然回头和我说，嘿，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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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地区有一种颜色独特的石头，表面是鲜艳的红色，像是毒蘑菇。据说这是一种只能生长在海拔2000米以上、且需要空气纯净才能生存的藻类。这种藻类大面积地附着在石块上，给甘孜许多地方带来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红石滩。
并非一定要在某个景区里才能看到红石滩，尽管他们为此倒是真的修建了一座公园——良心的是只修建了大门，并不收费。而在甘孜海拔与空气质量都符合条件的地区，比如海螺沟里，或是路边的滩涂上，并不难看到这种红石。配上摄影师后期的滤镜，红色才鲜艳迷人。在阳光并不明媚时靠肉眼望去，倒是有点儿像被废弃了许多碎红砖的建筑场。场面说不上多令人神往。
不过，对于「世界上仅有」这个前提下造成的风景，甘孜地区有非常成熟的营销方法，人们对此也乐得保持「开开眼也好」的open mind。至于究竟能不能理解自己所见为何，都不太重要。更好的例子是同在甘孜的墨石公园，这个后面的故事里自然会详细聊聊。
且说红石公园在我们从海螺沟离开、前往康定的必经之路上。在盘山的公路上绕过几道山梁，便进去了公园的范围内。它不过是圈了山路、修建了几处可以看到红石滩的观景台，不过今日云雾太浓，想要在观景台上像平日一样清晰地俯瞰红石，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好在前一天我们已经冒雨在海螺沟里看过了红石滩——从山顶下来以后，忍着高反的头疼，又绕路去看了「城门洞冰川」，这里便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红石滩——所以对是否能在公路沿途再看到红石，又是满心的佛系。
公路逐渐被厚厚的云层笼罩，说起在云里开车，阿郝的经验可谓丰富。第一次有类似的经历是在约旦境内、前往佩特拉的山路上。云雾突然把道路笼罩了，能见度不到两米，我们几乎是以10迈以下的速度在前进，什么前后车、行人、对面的来车、路标通通看不见，会因为面前突然出现车灯而紧张。云雾会突然消失，也会突然出现，玄得很。第二次是在挪威峡湾的山上，云雾的厚度与能见度和今天差不多，周围的荒凉、寂静在灰色的云下倍显浓重，唯一对此视而不见的生物表示在路边啃草的放养家畜。
浪漫的方式是打开车窗，让云穿过车子，被细密有湿气的空气包裹。我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和我说，她一个人留学的日子相当寂寞，书读不下去的时候就躺在房间的地板上看窗外的天，她说，她听见了云飘动的声音。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点着头心想怎么可能，而现在呢，我似乎也听见了。
翻越雅加埂山峰顶的时候，海拔达到了3900米，阿郝把车停了下来，说头和关节疼得不行。于是在本次自驾途中，第一次换做了我来驾驶。下山的路异常顺利，云似乎都被挡在了山顶的那边，下山的时候周围清爽宁静，是理想中山地自驾的惬意景象。
路遇赶着马队上山的本地人，不知他们的目的地是不是要翻越这座山。如果是的话，回想我们一路平坦但遥远的车程，再加高原带来的身体不适，怎么都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路程。他们是常常这样赶着马群翻越重山吗？突然在心底升起了巨大的好奇。在距离我的生活遥远的地方，有人用我完全没有想象过的方式生活。这些，都是我的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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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入康定市区，我们决定去市中心的KFC回味一下久违一日的人类快餐文明。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贯穿了市区最重要的干道，车道分列两侧，两边的建筑物外立面充满了藏族建筑装饰美学，统一且在内陆罕见。建筑物之后便是包裹着城市的高山，这是一座建立在山沟里的城市，狭长、拥挤、缺乏延展的空间。我上一次遇见类似的城市景观是在安道尔，但是安道尔相比康定，在两山之间拥有更宽阔的空间，也拥有更高的落差。从成都赶来的车子在这里不再有高速可走，拥挤在城里，朝向着前往新都桥的方向。交警异常忙碌，不断赶走那些违法停靠在路边的车子，疏导着让人抓狂的交通。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连锁咖啡店、连锁酒店、连锁电器店、连锁服装店，还有仿冒一线城市最火热的奶茶店，各种品牌的快递公司，KTV娱乐城，藏族纪念品，以及一间藏在主街上逼仄阴暗但收费直接对齐北京的地下停车场。我和停车场老板说，您这个收费和北京市中心一个价啊！不知他听懂没，笑着跟我说，我们康定也是很大的城市啊！
街上穿着藏族服饰的人开始变多，各种招牌、指示牌也开始以两种文字出现。藏文是一种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开始阅读的文字，我第一次如此大量地看到它出现在我面前，无法形容，手足无措。
康定之后，我们和大部分人的行程方向相悖，将车子驶向丹巴方向。丹巴甲居藏寨是今天的目的地，我们会在藏寨里度过一晚。从康定前往藏寨只有一条省道可走，公路的一侧是全程急流的大渡河，另一侧是高耸的山脉。省道路况一般，随时都有落石的风险，为了表示落石会造成严重的交通事故，当地路政部门甚至把因此严重损毁的机动车残骸摆放在路边，以警示路过的司机。
落石、泥石流的确是困扰此地山区公路的一大灾害，沿途一直不断地可以看到被落石砸毁的公路，平整的路上，就缺掉了一片巨大的路面。或是被砸出无法令人忽视的深坑。沿河的道路，还有被水流冲垮路基导致整片道路塌陷的风险。由于高速公路的修建，这些国道、省道上的「大车」已经相对地减少了，这会减少一些对路面的损害，但是相比自然对于道路损害的频率与破坏力，仍然杯水车薪。
路况也在非常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的行程安排。原本初版的计划是从成都前往都江堰方向，经四姑娘山，至小金县，再到丹巴地区。但是由于今年夏季过盛的雨量，四姑娘山到小金县出现了严重的塌方，使得道路的修复一直没能顺利进行。当地民宿的老板建议我们放弃这条线路。
「倒不是不能走，只是会实行放行的交通管制，所以没有办法预估通行的时间。」
民宿老板在一个多月以前的话得到了应验。我们预约的租车公司生意兴隆，预约好的晚上6点送来的车子，因为前一位租车的客人返程被困在了四姑娘山，一直到将近12点，老板才把车送来。
「真的没有办法。他们下午一点就到四姑娘山了，结果十点才进成都。」老板有些不好意思，说实在找不到洗车的地方了，转了50块拜托我们自己去洗个车。就连倒车影像的摄像头上都沾满了泥，我有点想象不到前一位客人开着这车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所以你们不去四姑娘山吧？」老板有点儿心有余悸似的。他做假期的买卖，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一股脑都往那条不好走的山路上挤。
「不去，我们从丹巴再绕回雅安。」阿郝说。行程都是他定的，彼时还没出成都的我对哪个叫雅安什么是丹巴，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折多山也尽量绕一下吧。」
我们谢过老板的指点，现在看来，都是本地人积累的经验。像你来了北京，我绝对不建议你开车去逛故宫一样——车没地儿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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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寨的入口处聚集了很多当地藏民，一旦有车开过来，他们就会围上来，问你是否需要预定寨子里的住宿。如果礼貌里告诉他们，房间已经预定好了，他们也不会迅速收起热情，而是告诉你如何前往售票处这样的信息，且无一例外。
这些人之中，男性极少身着传统服饰，而一些传统服饰的女性头饰明显与印象中传统藏民的服饰不同。以为阿姨在询问过我们是否需要预定住宿后，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询问了她戴的头饰为何。她告诉我，他们是「嘉绒藏族」。
「嘉绒藏族？」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对，我们这一带的藏民，都是嘉绒藏族。」她本能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饰，「如果你想穿戴我们的服装，在寨里有卖的，可以买个头饰戴。」
对于地域认知的边界再次被拓展。「嘉绒藏族」是生活在甘孜、阿坝一带部分地区的一个藏族分支，相传民族的形成是在唐代，由于吐蕃镇守大渡河、岷江，而逐渐将此地的多个民族、部落融合，形成了今日的嘉绒藏族。如今，他们依然拥有自己民族的语言「嘉绒语」，和其他地区藏民不同的是，这个分支的藏民以农耕为主，而碉楼藏寨，也是这个民族独有的建筑方式。
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最美中国的评选中，「最美乡村古镇」之首，便是以甲居藏寨为代表的丹巴藏寨。在丹巴县境内的大金川沿岸，藏寨并不罕见，这些依平缓山窝而建、面水背山的民居，除了三、四层的白色石楼，还大多拥有高耸的土色碉楼。这样的风景，即使在民俗风情浓郁的藏区，依然不多见。一是要在嘉绒藏族的地界里，二是要挑这靠山的独特地貌，虽然川西并不缺山地，但多以险见，想寻找一处能修建村落寨子的山窝，真的不易。
崭新的柏油马路将来客再次带入高山之中，甲居藏寨藏在山的背面。我们预定的民宿刚刚好在寨子的入口处，距离第一观景台不到100米的距离。外观看起来和任何藏寨无异，白色的石墙高高地垒起，藏红色的装饰环绕在屋顶处。顶楼四个角高高立起的尖顶像四座白色的王冠。整修精致的庭院里种着品种繁多的鲜花，我大约只认识格桑花，其它的统统叫不上来名字。
当地的藏寨一般来说会有3、4层，首层是仓库，二、三层是居家使用的房间，顶层是经堂。如今为了民宿的改建，这样的楼层分布已经无法作为参考，因为它一般来说，每一层都是客房了。我们选到的民宿，还拥有一个面向河对岸的巨大露台，让几乎所有房间推开门来，都有敞亮而开阔的视野。首层还有两张长桌，客人可以在这里休息、饮茶。
我和阿郝当然对喝茶没什么兴趣，从酒店出来沿着马路继续向山上走不到100米，就是藏寨的「1号观景台」。从这里，可以看到山窝里的大半个藏寨。和我们在路途上偶遇的一处藏寨略有不同，这里并没有太多的碉楼，或许和每个村寨建立时的处境与局势不同，我以为碉楼更多起到的是瞭望与防御作用，或许甲居藏寨的日子向来都比较太平吧。
钦佩在想当初，嘉绒藏族的藏民们能在深山之中寻找到这样一处落脚地。山势仅在这里变得平缓，脚下是嘶吼奔腾的大金川，对面是峭壁与嶙峋的石块堆垒的千米高山。茂盛的树林将藏寨隐蔽起来，它们看起来即团结又各自独立。是我从未见过的民居景象，与未曾接触过的民族生活方式。
民宿为我们预留了晚餐，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地道藏餐。主食是一种叫做糌粑的食物，使用青稞、奶粒等西藏很常见的食物和成面，再徒手捏制。颜色和手制的造型使这盘菜的第一感官非常一言难尽，不过从味道上来讲，却是当晚我最喜欢的一道主食。口感软糯，能吃到奶粒的甜与颗粒感，和之前吃过的精致主食大不相同。
厨师和服务员都是地道的本地人，客人吃饭的时候他们全程在餐厅里跳舞，不是那种组织好的表演性质的舞蹈，而是音乐响起来了，他们的身体就跟着动起来了。吃饭的间隙，还有漂亮的藏族姐姐来到我们旁边为我俩分别献了哈达，我也不知道接受哈达的人人要做什么，只顾着回敬傻笑了，希望她能感受到汉族平原地带少女远道而来的真诚和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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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中秋节，我和阿郝在民宿的露台上看到了深山里明晃晃的月光。虽然月光在哪里看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人所在的地方不同，心境和感触自然也会不同。原先我很少觉得自己会是那种懂得赏月的人，不过在这种万籁俱寂，周围除了月光只有黑漆漆的山的巨大的影子的夜晚，似乎除了赏月，也无事可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