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早春,我独自一人漫步西湖,驻足断桥。雨丝缠绵中,我仿佛看见了柔情百转的白娘子,还有古灵精怪的小青姑娘,正从遥远的传说中向西湖走来。她们从峨眉山远道而来,不是为了西湖的风景,而是那必须轮转十八世的孽缘。白娘子的手段也太过凌厉,一个眼神就指点小青姑娘唤来漫天丝雨,她趁机钻到了许仙哥的油纸伞下,四目相对,一见倾心。西湖的油纸伞自古天下一绝,梅雨时节,雨中的西湖向来是花伞游弋的世界。许仙擎伞原本只为避雨,却不想钻进了两个如花美眷。“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盛开之际,春雨细润万物,悠悠荡荡的小船上,多情的白娘子与憨厚的书生只是几个眉来眼去,就将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撕了个粉碎。分手之时,含情脉脉的白娘子接过了许仙手中那柄定情伞,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就此拉开帷幕。天还没放亮,一夜未眠的许仙揉着红肿的眼皮,捧着沉甸甸的心思,急不可耐地从清波门风风火火奔向钱塘。在温暖的小屋里,只剩下白娘子和许仙二人温存,调皮的小青知趣地躲到窗根下侧耳偷听。此时许仙正是欲火焚身的年纪,白娘子乃是灵蛇化身,一个刚烈勇猛,一个万般婀娜。干柴烈火的恩男爱女间那层窗户纸一经捅破,自此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许仙原本是杭州城内“保和堂”的小伙计,自从娶了白娘子后举家来到江苏镇江,开了个药铺,自己当董事长兼总经理。白娘子亲自坐堂,药到病除,博得一方百姓称赞。固执的金山寺住持法海老和尚,决议要拆散这对恩爱夫妻。人妖殊途竟敢苟合,这可不单单是感情问题,同时也是重要的政治考量,讲政治的年代,这样的问题绝不可以视而不见。被灌了迷魂汤的许仙同志,在大是大非的抉择上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法海,不顾千年相约,用下三滥的手段骗白娘子喝下了烈酒雄黄烧。白娘子好生无奈,为了爱情她不去下地狱,谁下地狱?烈酒烧烂了柔肠,她露出了本相。脆弱的药铺老板许仙同志被眼前巨蛇长长的红信子惊吓着了,嗷的一声就昏死了过去,命若游丝危在旦夕。好一个白娘子,为了心中那份千年情缘,舍生忘死,历尽险阻,独闯蓬莱仙岛,盗得仙草救活许仙。而无药可救的许仙同志则不思悔改,再一次走进了法海设下的圈套。为了再一次从法海和尚手中救出心智迷失的丈夫,已身怀六甲的白娘子只好与青儿姑娘合力大战法海,她们请来虾兵蟹将,将长江倒流,水漫金山,触怒天条,闯下了塌天大祸。即将奔赴刑场的白娘子在凄风苦雨的长桥边,与失魂落魄的许仙同志不期而遇。往事涌上心头,这一湖碧水呀,容得下星光日月,为什么就容不下这旷世的情缘?
冷雨中,长桥边,白娘子与许仙默然相对。此时,大山的那边,西溪湿地的草滩上,一个牛背横笛的牧童,正在引颈高歌:“正月梅花开满林,许仙西湖去游春,白娘娘一见中了意,小青作法起乌云。二月杏花白如银,叫船摇到涌金门,白娘娘上岸把伞借,许仙讨伞结成亲。”美丽歌声唤醒了许仙,他幡然悔悟,面向白娘子信誓旦旦:从此,陪你走过晓风残月,陪你度过斜阳如血。你是一湖碧水,我就化身那巍峨的高山,你是一湖唯美的菡萏,我就是那缕围绕它流浪的紫烟,海可枯,石可烂,我爱你,永不变。就这样,白娘子和许仙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喜添婴孩,合家团圆。可恨那法海怎肯就此罢休,这回他搬来了佛界中法力无边的韦驮菩萨,将白娘子生生地镇在了雷锋塔下,血淋淋地葬送了一对美满姻缘。很小的时候,我就从长辈们那里听到过《白蛇传》的故事,对法海那厮历来嫉恨如仇。好多好多年前,童年往事回首时我还改编了一首童谣,宣泄过我的爱恨情怀。拉大锯,
扯大锯,
接姑娘换女婿,
姥姥门前唱大戏。
门外真的演大戏,
许仙白蛇断桥遇,
人妖都是炎皇后,
为什么越是妖精越美丽?
宝塔镇住了白娘子,
法海“秃瓢”太可气,
欲擒老贼金山寺,
只恨手无回天力。
我上南山,
我学武艺,
逮住“秃瓢”下地狱,
人间从此无悲剧。
曾听过夏衍先生创作的《京剧白蛇传》,戏台上凄凄切切的白素贞怀抱婴孩颤声高唱:“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断桥亭重相爱,患难中生下你这小乖乖,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抚养娇儿无病无灾……又谁知还是这个贼法海,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两分开,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这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那段撕心裂肺的唱词,让我眼泪哗哗奔流。我痛恨道貌岸然的法海和尚,同情仅仅只是想要过一个普通人生活的白素贞,还有那个舍命相随的青儿姑娘。夏衍先生曾出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部副部长,是个戏曲作家,曾将《祝福》、《林家铺子》、《在烈火中永生》等小说改编成现代电影。他本人在文革中度过了八年零七个月的“监护”生活,留下无法治愈的残疾。复出后当选为中国影协主席,获得了国务院授予的“有杰出贡献的电影艺术家”荣誉称号。不管他的政治立场如何,他在《京剧白蛇传》中对爱情的呐喊,对权势的控诉,的的确确体现了一个普通善良人的价值取向。夏衍先生是杭州人,他把一个活脱脱的白素贞放在了戏剧舞台上,不知掏干了多少人的眼泪。之所以对夏衍先生有着如此高的评价,是因为我在一本书里曾看到过这么一段文字,政权更迭之初,张爱玲被邀请去参加一个会议,一进会场她便惊奇的发现,曾经熟识的人全都穿起了清一色的新时代大众服装,用同一个模子刻出的腔调对她嗤之以鼻。莫名的恐惧立马涌上了张爱玲的心头,她决计即刻离开这个随时都会将她抛落万丈深渊的地方。据说那之后为她提供赴香港求学通行证的人,正是夏衍先生。
忘记了什么人曾对我说过,看断桥残雪的最佳地点是与雷锋塔遥遥相对的保俶塔。雪过天晴后登上宝石山,俯瞰银装素裹的西湖,远远望去,桥的向阳面已冰雪消融,而桥的阴面却依旧白雪皑皑,桥身似断非断,若隐若现。桥未断,人远去,断肠处,冷风蚀骨,可叹那白素贞的冤魂是否还被困在雷峰塔底无尽的阴暗中?我坚信,美丽善良的白娘子应该是在雷峰塔尚未倒掉时,就已被学成一身好本领的小青姑娘救走了。雷峰塔倒塌时冲出来的那股青烟,应该是与大宋年间,被张天师镇在龙虎山深井里的一百零八位地煞天罡一样魔鬼,无意间被天朝大官放入人间。多年前曾心血来潮,为我喜欢的史上不论是神话里,还是现实里的知名女子各写一首小诗,这其中就有白娘子和小青。 白素贞
小青姑娘
法海镇住白素贞的雷峰塔就位于西湖岸边的雷峰山上,此塔乃当年吴越国王为庆祝爱妃得子而建,雷峰夕照的美色已成千古绝唱。然而大名鼎鼎的雷峰塔却是屡遭磨难,北宋宣和年间农民起义首领方腊帅众占领杭州,与北宋前来救援的十万大军在此浴血厮杀,双方对峙中,雷峰塔遭到重创。南宋初年,宋兵以钱塘江为阵地,与南下的金兵展开拉锯战,本已残破不堪的雷峰塔再遭创伤。明嘉靖年间,倭寇入侵杭州纵火焚塔,一把大火烧毁了塔中所有木制檐廊,只剩砖砌的塔心。清朝末年,因盛传塔砖有辟邪作用,一些附注“杭儿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风雅的杭州人纷纷赶来,将雷峰塔砖基本挖空,导致屹立千年的雷峰塔摇摇欲坠。就这样,1924年9月25日下午1时40分,雷峰塔终于不堪负重轰然倒下。一时间尘埃蔽日,鸦雀惊飞,那一缕缕冲天烟尘中,究竟有没有白娘子的魂魄都无需重要了,温柔多情的白娘子在人们心里早已成了神仙,西湖断桥上的故事连同她和雷峰塔的名字,千秋万载,永远传唱。在中国,没有一座佛塔如雷峰塔般被历朝历代的人们所牵挂。当年雷峰塔倒掉之时,隐居在塔旁的那位曾做过婉容老师的陈曾寿,在听完那一声巨响之后,他想到的不是白素贞的千年沉冤,而是大清的末日。哀伤之余,提笔写了一首《浣溪沙》:“修到南平数晚钟。日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这是对一个没落王朝的挽歌,无法阻挡的则是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
雷峰塔倒掉之时正是二十世纪伊始,中华大地风云激荡的时节。民国初年,摩登时代,群英际会,美丽的西湖,腾飞的杭州曾经引领过民族的希望。然而,传承千年的帝制虽已退出历史舞台,但是民主共和的道路依然是那么的坎坷,其艰苦卓绝的步履超出了仁人志士们的最初想象。面对西湖,我的思绪再一次飘回这落雪的断桥,它曾孕育过人们心目中最纯洁最高尚的爱情。一个非主流的女人,美丽温润而刚直无畏,为了人性的追求,为了爱的张扬,她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以舍去千年的修炼。这女子并没有过多的奢望,她只是想真心的面对一个男人,倾情地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如此小小的愿望竟然遭到世俗和权力的不许,为武林正统的说教者们所不容。在雷峰塔倒掉七十年之后,一座按照古雷峰塔原貌重建的新塔在西湖南岸拔地而起。在新塔修成不久的六月间,我曾乘坐现代化的电梯与朋友直达塔顶,登高四望,山光水色,杭州西湖美景尽收眼底。徐徐微风中,我仿佛越过了千年的藩篱,看到那传说故事中的小船,正披着蒙蒙春雨向清波门方向缓缓而去。无蓬小船,蓝天艳阳,那油纸伞下相拥的恋人,是当年的许仙和白娘子吗?我耳畔也悠悠地传来的正是那首听过了千遍万遍也不厌倦的歌:“西湖美景三月天哪,春雨如酒柳如烟哪,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