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游记

ZH兄:
距离上次给你写信,大约已经过了两年。记得第一次给你写信是14年暑假和家人去旅游,被大雨困在三清山上。洗过没干的衣服挂满整个阳台,我穿着仅剩的一套睡衣坐在床上。你当时也身在异乡,你说,旅途中更容易想要写信,因为某种“游子般诗意的情调”(大致意思,具体说法我已忘了)。那时我们还都是“诗人”,不知你现在如何,我再萌生出“诗意”时,总是被自己酸到弃笔而逃。“少年不识愁滋味”,而现今我这样故作老成的“少年”,竟开始以吟风弄月、感物伤怀为耻了!我现在坐在宾馆大厅里,被成群结队的蚊子包围,弟弟早已睡了,我躲到这来就着昏黄的灯光试图读书,却突然被“游子诗意的情调”击中,且因羞愧而开始脸颊泛红了。索性借着这股与酒毫无干系的醉意给你写信罢,还望你读了这番醉话,不要笑话我。
我们这次一家四口出游,弟弟尚小,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只在南昌周边转转。到达庐山的第一天,我们住在半山腰的牯岭镇,坐了一上午高铁,在过道上不知疲倦地来回走动,弟弟直睡到下午四五点钟才醒,我们沿着街心花园走了一气,正好在一处观景台捉住了落日的余晖。在这里又要感慨现代人的不能免俗,虽知夕阳的光彩是瞬息万变、转瞬即逝的,当眼睛不眨地盯住欣赏,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乱拍一番。大约也正是因为电子记录如此牢靠,以致人的记性是越来越坏了。沿山路往下走,每到一处空阔的地方停下看看天空,光景都随时间和角度的变化而有所不同。我们走到夜色完全笼罩才返回,路上望见对面的山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与夜空中的繁星毗邻,有几分似梵高的画作,于是又是一通乱拍。

这些天在庐山大致游过了锦绣谷、三叠泉、石门涧,山水固然不错,但是见得多了不免有些审美疲劳,觉得都大同小异。蜿蜒的山路往往累得人上气不接下气,也没了赏景的兴致。只有弟弟永远是劲头十足的,自己走的时候,就用脚去丈量每一寸土地,用手去摸每一块石头;被人抱着的时候,就伸手去拍拍山路两旁的每一棵树,跟每一棵树拥抱。我记得对你说过小时候常常与树交朋友的事,大约孩子总是比成人更亲近、更热爱自然,物种之间无法交流的界限,在他们这也格外模糊些。

走在这些过分齐整的石阶上,山和树都渐渐教人觉着千篇一律的死板,偶尔听见些流水击石的声响,循声上前一看,乱石从中有瀑布倾泻而下,但规模都不算大,只有细长的一条,被巨石衬托得有些可怜。瀑布下方潭中的水往往干涸,露出潭底的原本用作桥梁的石墩。即使是在旅游攻略里被大赞“天下第一”的瀑布,亲见之后,也觉不过尔尔。一问才知现在是枯水季节,瀑布确乎是没什么可看。中国的宗教信徒素来喜好在山顶修庙,这里的山自然少不了,庙里供奉着色彩线条都粗劣的神像,大殿里飘出让人头晕的香火,也显得索然无味。我独偏好这有别于市区的毫无遮挡的蓝天,阳光和云影总归是不断变化,不至于看厌,每有山风吹过树梢时,缝隙间穿过晃动着的光束和地上闪烁跳动的亮斑更是有趣。当然最妙的还要数山里的雾。这儿半山腰挖了个人工湖,湖心岛上有个亭子,环湖修建了一个花园。是日早晨我们恰好走到湖畔正对湖心亭处,身后的山间突然袅袅升起一阵雾,由山风挟着不急不缓地从我们头顶飘过,径自往湖面去了。须臾湖上只见白茫茫一片,湖心亭若隐若现,像是被雾包围着托了起来,想来此刻亭子里的人该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了。不一会儿雾气散去,明镜似的湖面又重新倒映出蓝天白云,湖边老树横斜的枝桠,还有水边汀洲上的花草。虽然这湖是“人工”的,对这山雾和天光云影的自然之美也增色不少。我听过一些论调,一味谴责人造景观,认为凡天然的就是好的,否则便是在大自然面前班门弄斧、即便再“巧”也不能胜得过天工,我倒觉得该宽容些。

下山之后我们宿于东林寺附近的旅舍,吃了几天素斋;在山上颇劳累了一番腿脚,这会只在旅舍周边闲逛。某日傍晚散步,沿途有一条小溪,也是半干涸了的,几乎没有流动的死水,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我转至某一角度,夕照恰到好处地落在一圈石块围住的一小片水面上,仿佛用小碟盛了一盘碎金子一般,而于圈外则不见分毫。不禁慨叹大自然还是胜了,这化平凡为神奇的魔力!我又不能免俗地拿出手机,拍下这荒草与乱石间的一潭夕阳,随信附上照片,与君共赏这天地间的一瞬。

最后去东林寺,算作旅程的最后一站。想来我这人也够古怪,在山上不看风景,总盯着当地的居民和卖山货的小贩;到了这求神拜佛的“人文景点”,又只管看那一大池子亭亭立着的荷花了。先前在汪曾祺老先生的小说里看到“红花莲子白花藕”,这次仔细打量,仍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这儿的佛像比山顶那些庙里塑得齐整威严得多,香客也更虔诚。我虽不信佛,走进一个昏暗封闭的大殿,在里面绕上一圈,沿途两侧是一排排神情严肃的佛像,垂首盯着我看,再加上那叫人头昏的香气,我真有几分恍惚,生出一股未曾有过的“敬畏”,虽然出了大殿也就转瞬即逝了。我来这不为求什么庇护,也没有什么心愿,权且为了浸泡在宗教环境里体验一回信徒的心境,但终究不懂那些繁琐的礼法和禁忌,往往因触犯戒律被旁人批评教育,不得不屏息凝神,如履薄冰,感到浑身不自在。

倘若说牯岭街是游客聚集区,有许多旅馆和商业街,各色各样的发光灯牌呈现出近似于市中心夜晚的繁华,可只消稍往商业区边缘走走,便只剩下孤零的街灯和寥落的树影了。而东林寺地处村庄,来往又都是些虔诚的信徒,不喜繁华,也没有夜晚出门寻求热闹的心思,故而周边并没有发展出多少现代化的服务产业。晚饭后在旅舍附近闲逛,天色渐黑,环顾四周,连路灯的影子都很少见到了。月光下的村庄静悄悄的,已经早早地陷入沉睡。我回到房间,弟弟刚刚睡下,父母自然是不开灯也不讲话的,只见两块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光。随手拿了本书到大厅里坐下,却并不很能读下去,前台小姑娘大约很少值夜班,颇耐不住寂寞,正絮絮叨叨地和朋友讲着电话。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盯着黑色的大理石桌面,感到一阵无名的困意也逐渐将我包围。
许久不见你了,上一封信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都说旅途中容易思乡怀旧,我和父母弟弟同行,故不觉思念家人,索性对我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义兄忆苦思甜一番罢。我这几年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远游的机会渐少,后来干脆书也不看了。如今作这样一篇流水账的游记,尚且得绞尽脑汁。身在异乡的游子情照例还是有的,不过都是些空落落的惆怅,谈不上多少诗意。总是低头看着那地上的六便士,再仰望月亮的时候,只觉肩颈僵硬酸痛,顾不上吟诗作对了。我如今倒羡慕起少年时期的精力旺盛,每每畅谈到凌晨两三点,尚不觉得疲倦;现在什么都没做,早早地就开始乏了。今夜无酒,也没有可以对饮的人,且让我醉倒在这空落落的毫无根据的惆怅里罢!“为赋新词强说愁”,五年了,我的心境仍是这样幼稚,却因着时间流逝而毫无长进,又生出几分颓唐的老意来。再说下去未免又要顾影自怜,就此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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