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西南近华浦有大观楼,大观楼以长联而扬名。
——题记
位于昆明草海之滨的近华浦,因其近太华山而得名。草海在明代时又被称为西湖,此处景色优美,临水面山,“蒲藻常青,为游赏之胜。”(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南纪要》)。明万历《云南通志》记载:“西湖在(云南)府治西,周四里,即滇池上流,蒲藻长青,人多泛舟,俗呼为草海子。中有黔国莲池,匾曰水云乡。”世袭黔国公沐氏曾在此建有水云乡莲池,以赏景休闲。徐霞客当年游太华山也曾记载:“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游太华寺山记》)近华浦为滇池之湄,又与西面太华、碧鸡山隔水相望,滇池碧波、西山秀美,山水相融,明代以来就渐成为云南府城泛舟览胜之处。
景色美好,又有其独特之处,自然引得游人来,而于江河、于湖泊、于海滨赏景胜地,临水建楼阁似乎为中国古来传习。建亭台楼阁,以增景,以赏景,以观水天山色,同时给自然景色中增添了人文气息。而文人们也多喜于这些建筑赏景品茗、或文友相聚、谈古论今,每到妙处,触景生情,遂舞文弄墨、吟诗作对,故不经意间,使楼阁建筑融合进文化,平添儒雅之气。楼台亭阁乃因文人之文墨而扬名,以致虽历经世事变迁,仍散发着璀璨之光。诸如黄鹤楼得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滕王阁因王勃《滕王阁序》、岳阳楼得范仲淹《岳阳楼记》、鹳雀楼有王焕之《登鹳雀楼》、滇池湖畔的昆明大观楼则因孙髯翁长联而名扬,成为中国的名楼。名文使楼阁增辉,名文使楼阁扬名,这也许是中国古代楼阁建筑之一大特色。
时间到了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云南巡抚王继文巡察路过近华浦,看到这里的湖光山色自觉中意,随命鸠工备材,修建起一应亭台楼阁,其中一座二层楼阁,因紧临滇池,视野开阔,风帆烟树,揽湖山之胜,取名“大观楼”。后又在“周围添筑外堤,夹种桃柳,点缀湖山风景”,“从此高人韵士,选胜登临者无虚日”,大观楼成为省府览胜之处后,每日游客不断,不是达官显贵临湖宴饮,就是骚人墨客登楼歌赋,近华浦遂成省城第一名胜。清道光八年(1828年),云南按察使翟觐观重修大观楼,将原来的两层增建为三层,使大观楼更为壮观。
名胜之地,常易让人触景生情、引发文思。自古游名楼人众多,感慨其景者也不少,观景之下,难免要感慨于胸,文思顿发,不乏舞动笔墨者。不过,浩瀚墨海中流传于世的则寡。
大观楼既为观景之胜地,文人学者到此,也少不了在此歌赋,但大多以景歌景却不得深意,倘若不是布衣孙髯的出现,没有那180字长联的悬挂,大观楼也许就只是一座普通观景楼阁罢了,在神洲大地众多的亭台楼阁中激不起大的浪花。直至清乾隆年间布衣孙髯出场,挥笔书就180字长联,赋予了大观楼一种文化的灵魂、一种精神的气质,一座普通的楼阁才得以扬名生辉,跻身中国名楼之列,是可谓“楼不在高,有文则名”。
孙髯,字髯翁,号颐庵,自号蛟台老人,祖籍陕西三原,因其父在云南做官,随父寓居昆明。《昆明县志》有载,“ 先生博学多识,诗古文词皆豪宕,有奇气””,其卓尔不凡,襟怀恬淡,犹喜爱梅花,自作小印“万树梅花一布衣”。就因参加科举考试,到了考场看到要脱下衣服搜身,以防夹带作弊,他认为这是“以盗贼待士”,有辱斯文,怒而转身离去,从此不问科举。少了科举入仕之道,也就意味着断了仕途之缘,孙髯终身不再为官。
虽不做官,髯翁却不是等闲之人,用时兴的话来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有了合适的机会,总会展露出自己的才华。他文采风流,喜广交文人墨士。乾隆年间的某一日,髯翁终于有了出彩的机会,自由逍遥的髯翁和朋友们相约在大观楼,几杯薄酒,几碟小菜,文人相聚,又临美景,喝到兴起,难免要吟诗作对,以助酒兴。席间髯翁起身,立于窗口,凭栏眺望,只见滇池浩淼、万顷碧水、蒲藻青青、岸柳飘逸;太华峻拔、碧鸡雄峙、美人横卧、群山绵延,眼前似数千年历史烟云掠过,胸中自有电闪雷鸣,嗟叹感慨、浮想联翩,回身展纸挥毫,直抒胸怀,写下180字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髯翁的长联犹如一股清新明丽之风,顿扫昔日吟叹大观楼诗联之俗气,即刻赢得满座赞赏,众友公推为好联。长联遂由其好友昆明名士陆树堂行书书写刊刻,挂于大观楼。髯翁长联既出,四方惊动,其联不胫而走,点赞如潮,文人雅士、市民百姓,竞抄传诵,一时“昆明纸贵”,成为滇中盛事。长联此后数百年间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孙髯翁被称之为“联圣”。近代更有学者认为,昆明大观楼长联标志着楹联足以与诗词曲赋骈文并驾齐驱,争相媲美。
长联问世,使大观楼跻身中国四大名楼之列,引起众目关注。偏隅西南的昆明大观楼虽远离京城,出名之后自然也会传到皇帝耳中。咸丰五年(1855年)的一天,咸丰皇帝奕詝垂询兵部侍郎、云南晋宁人何彤云滇池湖势。何彤云讲滇池,少不了讲到大观楼,“历陈大观情形”,咸丰皇帝听得兴起,遂提笔御题“拔浪千层”四字赐与何彤云。何彤云即将御书“拔浪千层”带回家乡,制成匾额,悬挂于大观楼上。
名楼出了名是有幸,也难免有灾祸之时,长联也随楼运。清咸丰六年(1856年)大观楼曾毁于兵燹,近华浦成为一片瓦砾之地。八年后,同治三年(1864年)仲冬云南署提督马如龙操兵演练,“舟过近华浦,见岛屿蔓草荒烟,一片凄凉,垂询海滨父老,答与大观楼被毁原委。公太息弗已,不惜出捐重资,构材饬工重建。”“仅及年余,瓦砾之场,依然金碧之区,仍省城第一名胜。”(清.舒藻《创建重建大观楼碑记》)同治五年(1866年),云贵总督劳崇光通过征集原联的拓片,重刻了陆树堂所书孙髯翁长联,并写了跋语,“一方胜迹顿还旧观,甚盛举也。”光绪九年(1883年),云贵总督岑毓英重修被水损的大观楼。光绪十四年(1888年),岑毓英请时任其幕僚,后任云南图书馆馆长的著名书法家赵藩楷体重书孙髯翁长联,蓝底金字,刊刻悬挂于大观楼,直至今日。
世间有文才者众多,在一片点赞声中,也会有持其文才得意者,对孙髯翁长联并不心悦诚服,也就有了窜改大观楼长联的故事。现今,当我们步入大观楼一楼,迎面处可见挂有三幅长联,其中一幅为布衣孙髯翁长联;另一幅为曾任云贵总督的阮元长联;还有一幅是近华浦观音寺僧净乐重修观音寺建华严阁时撰刻的长联,世称“净乐长联”。
阮元在清代是个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颇多建树、著作等身的大人物,号称大师级的学者。他在很多方面颇有造诣,在对待孙髯翁长联上却很欠妥。道光六年(1826年)阮元迁云贵总督,知闻大观楼长联,也反复吟读。他偏重于从所任官职云贵总督的角度,去酌量孙髯翁的长联,又从文词方面加以挑剔,自以为不满意之处,便提笔加以窜改,并把自己所改的长联刊刻挂到大观楼,取代孙髯翁长联。没想到此举弄巧成拙,成为笑柄。世人并不因他是“一代文宗”并身居高位而给其面子,民间对阮元窜改长联之事,曾流传有“韭菜萝卜葱,阮烟袋(阮元字芸台,此为谐音)不通。擅改古人句,笑煞孙髯翁”之民谣,让阮元十分难堪。今天大观楼将阮联挂出,想必也是记述史上之实,似乎另有让游人各自观赏嚼味之意,不过古往今来众多认可的还是孙髯翁的长联,不妨于此也把阮元长联抄录: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向远,喜茫茫波浪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璧。更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鸥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爨长蒙酋,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碣苔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鸿雁,一片沧桑。(阮元长联)
清代著名学者梁章钜所编《楹联丛话》一书收录了孙髯翁长联,在书中梁章钜对此联评价道:“胜地壮观,必有长联始称,然不过二三十余字乃止。惟云南省城附郭大观楼,一楹联多至一百七十余言,传颂海内。虽一纵一横,其气足以举之,究未免冗长之讥也。”(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七胜迹下》)对楹联之学也颇有研究的毛泽东在阅《楹联丛话》读到梁章钜的评价时,首先指出长联共“一百八十字”,而非“一百七十余言”,接着批语中认为孙髯翁长联“从古未有,别创一格”,梁的评语是“此评不确”,看出他对长联的赞赏之情。毛泽东还在《楹联丛话》中对阮元所改长联提笔批道:“死对,点金成铁。”在他看来,孙髯翁长联属杰笔之作,任何篡改都是亵渎。
改大观楼长联的名人还有一个是程含章。程含章为云南景东人士,字月川,曾任过浙江巡抚等职。他对孙髯翁长联给予了很高评价,认为“孙髯翁大观楼长联,才雄气猛,为海内第一杰作。”但又认为长联“惟连同排偶八句,而无虚字跌宕之,又无单句疏畅之,似嫌气滞”,老先生便忍不住操笔动手改之。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在云南也没有阮元那样的权势,没把所改的长联挂出,只是后来收入了《程月川先生遗集》,标题为《修改云南近华浦大观楼长联》。
程含章对孙髯翁长联改动颇多,且比原作多了十二字,也顺便抄录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金马,西峙碧鸡,北耸青虹,南翔白鹤。高人韵士,定当击节讴歌。况栏外秋色江声,随地皆诗情画意,更云开雨霁,何时不鱼跃鸢飞,登斯楼也,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风,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争欲同符天地,至今日离宫别馆,悉化为芳草长林,并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夕照。游于浦者,只剩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一行秋雁,两岸芦花。
虽为布衣,孙髯翁所写长联成为经典流传,实属不易。犹改长联者,虽居官位、又是名人学者,却弄巧成拙,不被予以好评。说到阮元改联,也常有人以李白的作法相比较,当年李白在黄鹤楼看到崔灏的诗时,感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前头。”搁笔而去,诗仙读到杰作都有敛手避让之时,何况阮元要去改世人认可的一布衣之联,真是费力不讨好。梁章钜在《楹联丛话》中提到阮元改联之事:“闻阮芸台先生督滇时,曾窜改数字,别制联板悬之。而彼都人士,啧有烦言,旋复撤去。近先生以改本寄示,因并录于右,以质观者。”
孙髯翁不仅精通诗文,著有《永言堂诗文集》、《金沙诗草》等诗集,而且还有鲜为人知的传奇之处,对水利颇有研究,可称之为古代的水利学家。他身为布衣,却有着经世致用,忧民济民之心。孙髯翁身居昆明,目睹盘龙江水患给居民带来的痛苦,便亲自踏勘盘龙江源流,访问农民,查阅历史资料,写出《拟盘龙江水利图说》,提出治水方案。并逆盘龙江源流而上考察金沙江,提出“引金济滇”的设想,当时能提出这一大胆设想,可算是石破天惊之举。在如今,“滇中调水”“引金济滇”依然是云南人民的一大愿望。
不屑官场,不参与科举,孙髯翁注定终生与仕途无缘,晚年穷困潦倒,只得寄居于昆明圆通寺咒蛟台,过着以石洞为栖身之所,以卜筮为求生之道的清贫生活,自号“蛟台老人”。试切换一个角度,如果孙髯翁参与科举,步入仕途,是否还会有后来名扬海内的大观楼长联呢?何许长联也不会像“洒脱不羁的风流名士”(梁羽生语)了。
生活的窘廹,使得孙髯翁夫人因随他难以糊口,只得跟随嫁到弥勒的女儿度日。后来,女婿将孙髯翁也接往弥勒奉养,其终老后,葬于弥勒。
孙髯翁曾写有自挽联:
这回来的忙,名心利心,毕竟糊涂到底;
此番去甚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
上个世纪60年代,陈毅副总理读大观楼长联后曾赋诗赞道:“滇池眼中五百里,联想人类五千年。腐朽制度终崩溃,新兴阶级势如磐。诗人穷死非不幸,迄今长联是预言。”郭沫若登大观楼后也诗言“长联犹在壁,巨笔信如椽。”
当今天的我们登上大观楼,虽已不见滇池五百里之浩淼,也不见蒲草青青、芊天苇地,面西山滇池处仍视野开阔,三潭映月、池中泛舟,夕晖落日、鸥舞鹭飞,仍独有一番景色。于楼窗前,诵读长联,可感受着 “千秋怀抱三杯酒,万里云山一水楼”(大观楼楹联)之大观气势,不由感叹一座楼阁、一幅长联,历经几百年沧桑,竟然承载演绎着千年厚重的历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