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离开木雅大寺回到国道上前,那场大雨带来的礼物在我们身后出现,一条巨大的彩虹出现在了天边,不管彩虹到底是不是预示着什么,我都把它当做是个好兆头,至少是少见的风景,因此感到心情愉快。
前一晚和我在酒店偶遇的包子还特地发来信息,说,知知,有彩虹啊,你看到了吗?我想着这时候他们应该是前往色达的路上,回头看了这一眼。我说,看到了,我现在就站在彩虹的脚下。
■ 木雅大寺
在平原景观匮乏的川西高原,草原是耀眼的存在。车子离开山地以后,眼前瞬间不见了层层叠叠的高耸山峰,取而代之的是平坦宽阔的草原与蜿蜒的公路。在地图上来看,这里只是川西不足挂齿的一个小小地区,遥远的地平线方向还能看到山峦,但肉眼上能感受到的开阔,足以平息对草原风景的执念。
去过很多次内蒙的阿郝也不住地告诉我,所谓想象中「地道的草原」,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塔公草原因此获得极高的声誉与期待。前往景区的车子在几公里之外就排起了长队,我们堵在公路上,阿郝向前张望了下车队的长龙,提出如果我对塔公草原没什么特别的期待,不如折返几公里,去一处他偶然查到的本地寺庙逛逛。
我本就对人潮汹涌的景区喜欢不起来,听到他的提议,急忙举起双手表示赞同。于是车子在公路上180度转弯,我们的目的地变更为身后几公里一处无人知晓的木雅大寺。
地图对于山区道路标注的精准程度与我想象中的有很大不同,以至于这周围其实有不少「木雅」相关的地名,我却没办法确定当时前往的是哪里。不过那都无所谓,如果再一次前往那里,我依然能循着国道找到这条小路的入口,即便它相当狭窄,路口还被本地向游客推销骑马服务的人围得满满的。
向村里前进的路只有一条,狭长颠簸。这显然不是为大批出入的车流修建的,如果遭遇错车,彼此都要小心翼翼才能顺利驶过。
与宗教有关的建筑在进入村庄后开始出现,一所巨大的红墙庭院藏在村子的路边,门口意外地悬挂着一个写有汉字的牌匾,上书「辩经场」。由于动作富有戏剧性而少被宗教外人士所见,「辩经」成为了前往藏区宗教场所时游人期待见到的人文景观。只是这处辩经场显然在休憩中,院墙内空空荡荡。不仅如此,整个村子里各处都萧瑟安静。
穿过村子,后村藏着一片看起来像缩小版色达的居住区,也是藏红色的外墙,排房紧凑,像是被挤压过的一样。一个转弯之后,唯一的道路指向山顶。两侧都是草甸,更远处的山峰层叠却只能看个隐约。面前的山丘顶端耸立着一幢建筑物,不高大,但宏伟,纯粹的自然之地中生长出来的人工建筑充满了神圣的意味,俯瞰着周围的村庄与一切来路,我知道,就是这里,隐秘的神域。
远处开始下起雨来,阴云压顶,大有暴雨雷霆之势,灰色的云压低了天空的高度,使驶向山顶的我们产生了即将触摸天际的错觉。我内心忐忑,不知道这处深藏在村落深处、方圆丘陵之巅的场所到底为何,作为外来客的我们是否能靠近。而突如其来的降雨又令人不免多去联想,此时遭遇如此的天气,像极了神想要用云与风来告诉你一件极为隐秘的秘密。虽然脱离看彼时的环境再回想,不过是山区天气多变而已,怪只怪雨来得太巧,在我们将车头驶入庭院内之时,倾盆而降。
我们颇为无奈地躲在正对的巨大建筑屋檐下,海拔表显示这里的高度已经超过4000米,连回身想端详建筑的动作都被迫缓慢。两位身穿藏袍的本地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对陌生人的存在熟视无睹。我忍不住问上一句,才知道此地是一座五明佛学院。
说起五明佛学院,人们可能只会想到色达,但其实,在信仰藏传佛教的地区里,「五明佛学院」是修习佛学的学院的统称,五明指「声明、工巧明、医方明、符印明、内明」,是一种在佛学中普遍的境界追求来命名,而非特指某一个地点。
虽然并不特指某一处,但五明佛学院仍然少见且庄严。此处出现了佛学院,代表着其在藏区不得了的地位。细细端详庭院内,沿着中间宽敞道路一分为二空旷草坪,我们所处的正殿一排横列三处巍峨建筑,规整、朴素、庄严。身后高台阶深处敞开着门,黑漆漆的门内深邃不可猜测。
在任何宗教气息浓郁的场合,我都会自己被捆绑住了,举手投足怕冒犯别人虔诚的信仰。但我和阿郝其实还刻意不刻意地前往过许多类似的地方,比如耶路撒冷,比如卢尔德。没有信仰的人双脚踏在「别人的圣地」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担心触犯隐秘的忌讳,即被人讨厌又会遭到天谴。只是无法解释地,这些地方却始终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于是硬着头皮也要去,紧张兮兮也要去。
由于这股内心强大的敬畏感与我已经不想再忍受的高反,我们决定不再继续打扰佛学院的清净。旅行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好奇心之名探访未经许可便进入的地点也是我们的不为。车子原路返回,门前的藏民冒着雨仍然坚持敲开我的车窗问一句「要不要骑马」,世俗和信仰是这里生活无法区隔出森严界限的鲜明状态。我觉得有趣,毕竟是从没有体会过的生活状态。
我和阿郝都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所以你说我信什么,我大约答不出哪位比较具体的神明。我心中的准绳和所信之事,虽然不成体系、构不出神话、无法说服他人共同笃信,却是我自己在不断完善着、思考着、反省着的善良的行事准则,并且能使自己得到心安。而我所理解的宗教,是一种更强大、更能给更多人慰藉的准则,但即使一本佛经,也会被理解出不同层次的含义,所以需要佛学院,也要看自己愿意将其朝哪里理解。你崇拜它高高在上不可冒犯,那便是不可冒犯。你以为它是日常柴米油盐,那它便是柴米油盐。
经过村子时,我们停在一处建筑前拍照。从外表上来看,由于一些悬挂在门廊下藏蓝色的装饰,以及原木的立柱、白色的墙面,它看起来竟然更像日式的佛教寺院。按捺不住对建筑的用途的好奇,便去询问在身边一排转经筒前休息的本地人。
「请问,那个房子是做什么的啊?」年轻男人身穿灰蓝色的粗布衣服,身上有尘土,大约是身后转经筒所环绕的院墙内正在施工的工人。我出现的时候,他坐在一处灰色矮墙下,举着手机看直播。
「哪个?」把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看我手指的方向,用非常流利的普通话回答我,「哦那个啊,那个是我们的教室。」
「教室?」
「对,教室,讲经的。」
「啊……那,那些写在石头上的字是什么啊?」我得寸进尺地开始继续端出我的疑问,「就是那种,这么大,灰黑色的,上面用不同的颜色写着字的。」我一边说一边给他比划,希望他能懂。
「哦,那个是玛尼石。」
尽管能把这三个字写出来,但是藏语的音译仍让我的理解跟它的实际意思隔着一层厚厚的壁垒。
「里面还有很多。」他突然站起身招呼我。金色的转经筒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过道,他指向那里。
「我是汉民,能进吗?」我生怕冒犯藏民和藏族宗教,然后遭受神明对不敬者的惩罚。
「能啊。」他招呼我。
我叫了阿郝一起,跟着他走进了那条过道里。里面正在修葺的是一处由玛尼石搭建的平台,所有的墙面、甚至台阶,都是灰黑色的石板堆叠垒砌起来的。上面篆刻的是「六字真言」或其它象征有宗教意义的图案。在藏族人看来,雕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可以被视为坚定的恒心,来表达自己的虔诚、笃信,祈福与供奉的心愿都是通过这块石板来寄托的。千百年来,石板的雕刻还形成了不同的艺术流派,在藏区的山里,还能常常看到雕刻在山体上的经文,由于形体过于巨大,而使人心生敬畏(与对其雕刻方式的好奇)。
工作人员就放任我们在这里随意参观,自己踩着玛尼石的台阶上到了二层平台。周围的石板如同寻常的建筑材料一样摆放着,神圣的价值折损在满地的石灰与打包的塑料绳中。从这片玛尼石堆叠的迷宫中走出来,我们与正在沿着寺庙走圈的本地人相遇。这些人里,有本地的居民,有僧人,有男性有女性,有年轻的人也有古稀老人。从衣着到气质都无法融入其中的我们,得到了他们的邀请,其实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但能理解出那就是热情和友善。
加入了走圈的行列里,沿着这座讲经院的外墙走了一圈。在藏传佛教中,顺时针沿着寺庙、神山、白塔、湖泊这些被寄予了崇高意义和灵魂的信仰物走圈,可以消除余生的劫难,是一种朴实祈福与愿望。大约可以听到他们在步行时口中默默诵经的声音,也能看到眼神中的光,这件事对他们绝不是「每天例行的枯燥公事」,而是乐意去完成的功课。
尽管步速并不慢,但仍然不断被本地人从身后超过去。四角的庭院有一大部分都在修缮中,环境并不那么如意,不过他们并不在意。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身上围着喇嘛穿的那种藏袍,花白的头发,身体几乎弯成了90度,步伐缓慢,独自在这条转经的小道上挪着步子。
「她这一辈子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吧。」我突然想,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人生,应该是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在内心支撑着呢?
我怕是永远都理解不了。
■ 新都桥
即将离开木雅大寺回到国道上前,那场大雨带来的礼物在我们身后出现,一条巨大的彩虹出现在了天边,不管彩虹到底是不是预示着什么,我都把它当做是个好兆头,至少是少见的风景,因此感到心情愉快。
前一晚和我在酒店偶遇的包子还特地发来信息,说,知知,有彩虹啊,你看到了吗?我想着这时候他们应该是前往色达的路上,回头看了这一眼。我说,看到了,我就在彩虹的脚下。
原路返回,穿过仍然挤满了游客的塔公镇后再过半小时左右的车程,便抵达了新都桥。新都桥在川藏线上是一座相当魔幻的小镇,是任何经318进藏的自驾客都会停留补给的地方,放在古代,这里就是重要的关口驿站。而它本身也拥有深厚的人文与了不起的自然风光,拍摄用的观景台就能在地图上列出一大排来,是老法师们心中的摄影圣地。
原本以为在川藏线上发展那么多年的交通要塞,无论如何也是个发达程度比肩二线城市的地方,至少要有连锁快餐店和大超市,我甚至都做好了今晚吃肯德基的准备,但这显然是一厢情愿的。主街有两条,我们进城的那一条,道路两侧平凡得令我质疑,这是已经到了新都桥了吗?
林立道路两侧的住宿和餐馆,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门脸大多气派得很,名字也都响亮,只是稍有生活经验,看一眼就知道它和什么档次、卫生、讲究都沾不上边儿。这一点使我理解到了新都桥人可怕的清醒与自知,他们明白这里虽然是川藏线上无法回避的重镇,但所有的热闹还有繁华,都是过客带来的,是在这里过一晚就要离开的人带来的。
所以新都桥是个务实的地方,每间旅店不管风格与价格,门前都是宽敞的停车场。准备进藏的游客把后备箱武装得像小坦克,在这里没人在这里会担心透过车窗也能看得明明白白的食物与装备会有失窃的风险。大家都只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带进酒店里,酒店的前台可能拥有各式各样的态度,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一眼认出高反的客人,然后主动拎下他们手中的行李。这会儿你会觉得他们有没有笑脸相迎都不重要,他们已经是最贴心的人儿了。
这间旅店紧靠318国道,新开不久,老板是在成都念过书、工作过的年轻人,懂得利用社交网络为自己搞宣传,也会把房间布置得充满网红感。什么LOFT露台啊,什么秋千啊。但新都桥的过客们想要支付房费换取的恐怕不是这些,大约因此,这店看起来门客稀疏。前台的姑娘来自重庆,推荐我们去隔壁的餐厅就餐,说那也是同一位老板的买卖,住宿的客人还能获得折扣。我和阿郝穿过停车场,看到了几乎是整条街上最萧条的一间餐厅。
对比未免太过于惨烈。一条街之隔的餐厅歌舞升平,隆起巨大的篝火,播放着抖音眼下最热门的迪曲,宾客满门。我们决定沿着这条街走一走,看一看入夜后的新都桥,再决定吃一顿什么才配得上这样的小镇与夜晚。不断有骑马的本地年轻人从后面超过来,用带着藏族口音的普通话询问要不要骑马。本地人酷爱经营骑马的买卖,在草原上是见识过的,没想到能把生意做到镇子里来,我看着路边不时出现的马粪堆,一直微笑着摆手说不用了。
身穿藏族服饰的姑娘站在餐厅的篝火前跳着抖音合拍的曲子,我和阿郝说这就是新都桥的夜生活,也是夜店的一种。烧烤的食材放在临街的桌子上,铁盘巨大,看起来分量十足但也不怎么卫生。廉价的桌椅板凳和塑封打包的碗筷,忙碌的本地阿姨举着一本菜单从这一边跑去另一边,我们想找个位子的要求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满足,阿郝眉头紧锁的程度与这里的海拔成正比,始终没有舒展开来。最终我们还是选了一间老牌旅店一层的川菜馆,从火锅到家常菜,无所不卖。
藏族阿姨在席间推销着青稞茶,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种几乎可以代表一个民族饮食的日常茶饮,说不上来味道如何,对于没吃过红景天就上高原的我们,缓解高反的效果也不如可乐来得痛快。但是我仍然付了不多的钱买了一小包她兜售的茶饮,从小到大,我都对藏族知之甚少,为数不多了解的食物送到面前,权当是一份至少能保证产地正宗的伴手礼了。
我还挺喜欢新都桥的,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表现出不令人失望的亢奋。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旅程的终点,他们一路高速与国道,还没经历太多颠簸与疲劳,还未饱尝辛苦的旅途上每一个经停站都能充满兴奋的期待。阿郝告诉我,十年前他去九寨沟的时候,四川还没有那么多的公路与高速,许多想要进藏的车子必须经历与货运卡车并行的危险,夜路、山区、塌方,不良的路况与冒险者的期待。现如今,公路飞速蔓延在省内,并通向周围的地区,只要拥有中等的驾驶基础和基本的旅行常识,想要通过驾驶获取探险者的满足感反而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因此新都桥汇集了更多热情的灵魂,而且人来人往,留在这里的热情却是不会改变的。
如果不是明天就要踏上返回成都的路,或许我也能在此刻对这种热情感同身受。尽管知道目的地仍然遥远,但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在新都桥住些日子。」回酒店的路上,我和阿郝说。
「你看上这儿什么了?」他问。他的印象中,我是只喜欢清净的大城市的。
「这儿太有意思了。」我这是实话实说。
■ 尾声
次日,我们踏上了返回成都的路途。先是和进藏的车流挤在一起,花了将近40分钟才把车挪出新都桥镇,接着我们从塔公草原方向折返,绕开必堵的折多山口,从康定机场向北,经国道折返康定市,再经过高速路返回成都,车程共计7小时。
这一路几乎都是山路,也没什么景点,但是远眺折多山、看到飞机经过群山降落在康定机场,以及许许多多云雾缭绕山间的奇景,令我印象深刻。这是我能说出来的喜欢自驾的理由之一,尽管那些透过车窗拍摄的照片无法精准地定位到某一个地点,但那都是没关系的事情。
我们选择旅途,本就不是为了确认风景的所在。如果不能被风景所感动,即使摆在眼前,仍然会无动于衷。
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很怀念在川西看到的风景和遇到的人。将来创造机会,一定会再次来到这里旅行。